霜夜

【博狗】射殺戀人之日02(完)

大天狗從陰陽寮裡消失了。

被告知這點地博雅幾乎不敢相信，他以為對方會好好思考他的話、留在寮裡，然而看來並不是這麼一回事。

「該怎麼辦，晴明？」詢問著坐在身側的陰陽師，源博雅顯得有些焦躁不安。

「不用太擔心的。」安倍晴明依舊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樣，闔起摺扇，「我知道他在哪裡。」

「咦？」

黑夜山，他們的命運之處，也是所有事情開端的始發之地，再度踏足這裡，源博雅不禁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與黑晴明正面交戰的那天。

果然那個時候的他，應該要殺了大天狗才對嗎？

源博雅無法思考。

「喂晴明，你就那麼確定大天狗在這裡嗎？」博雅轉頭問道，晴明點點頭，伸出了手。

他的指節上夾著小指人，源博雅記得那是陰陽師用來派遣事務的專用小式神，這時候拿那個出來要做什麼？

「你以為我一點防備都沒有嗎，博雅。」安倍晴明笑了笑，小紙人像是有生命一般飄了起來，朝樹林裡鑽去。

「替大天狗解除咒縛的時候，我便在他身上下了一點追蹤術。」一邊跟上紙人式神的腳步，晴明一邊解釋，「若是大天狗真的回到黑晴明身邊，那麼我們也能循此找到八百比丘尼。」

「你那麼篤定大天狗一定會回到黑晴明身邊嗎？」源博雅忍不住問著，口氣含著淡淡的反駁。

晴明只輕輕瞥了他一眼，「這不就是現在的情況嗎？」

「……嘖。」想不出任何辯白話語的博雅只能乖乖閉上嘴，將目標放在尋找大天狗與黑晴明上。

「晴明大人，前面有血的味道。」被同時派出一起尋找大妖蹤影的白狼湊到陰陽師身側，除了她以外，晴明也同時指示多方式神一同出陣，目標是結束這一切。

「血……那傢伙又受傷了嗎？」源博雅嘖了聲，加快腳步。

穿過森林，視線頓時開闊，濃烈的鐵銹味飄散在空中，鮮血染紅了草地，開出遍地紅花。
擁有一對黑色羽翼的人就站在中央，背對著趕來的晴明一行人。

停下腳步，源博雅有些不確定那是不是大天狗，畢竟，對方與他前幾日所見的模樣並不相同。

穿著一身黑色狩衣的大妖緩緩回過頭，淡金色的髮像是染上黑暗那般變得漆黑，妖氣也比以往還要更加強烈。

「墮落成惡鬼了嗎？」安倍晴明低聲說道。

大天狗沉默的望了過來，原本應該如天空那般蔚藍的眸，如今卻成了惡鬼似的紅，俊秀的面容也變得更為妖艷。

「……是博雅嗎？」他啟口，嗓音泛著一抹欣喜。

「你……化成惡鬼了嗎？」源博雅握緊拳，身體因憤怒與不可置信而輕顫。

然而大天狗只是微笑著。

「……我說過，若是你化為惡鬼的話，我會親手殺了你。」貴族武士壓抑下滿腔怒意，冷靜地道。

「……你做得到的話，就試試看吧，博雅。」大妖瞇起了血色似的紅眸，語帶挑釁地回答。

瞪著面前墮落的大天狗，源博雅看向身後的晴明，「那傢伙是我的獵物，你們快點去找黑晴明。」

陰陽師點點頭，掠過了博雅身側。

「小心點，博雅。」離開前，神樂有些擔心地說。

「……啊啊，我會的。」

目送晴明等人消失在另一邊的森林裡後，源博雅再度將注意力放回大天狗上。

「那麼自傲自負的你，竟然會甘願墮落成惡鬼，看來是我看走眼了呢，大天狗。」貴族武士握緊手上的弓，在周圍下了層結界。

「你以為區區結界就能困住吾嗎，博雅。」

大天狗依舊是那副勝券在握的態度，從腰間抽起了團扇。

「廢話少說，我會殺了你的。」拉起弓，蘊含靈力的箭矢架在弦上，毫不留情地朝大妖射去。
冷哼幾聲，大天狗揮動團扇，召喚出強力的狂風。

即便被風吹得有些站不住腳，但博雅還是穩穩地瞄準大妖，不斷攻擊。

風所揚起的飛沙掩蓋兩人的身影，風襲也好，破魔矢也好，一人一妖招數盡出，招招帶著滿溢的殺氣。
鑽穿沙塵的箭矢劃破大天狗的羽翼，箭尖沾滿的硃砂滲進傷口裡，帶起火燒般的疼痛。

即便如此，大天狗依舊微笑著。

腦袋深處的聲音不停咆哮，呼喊著要他殺了眼前的人類。

渴求鮮血的慾望膨脹，這些還不夠，遠遠不足。

甩甩頭，大天狗逼迫自己冷靜下來，同時避開博雅的攻擊。

「至少，在吾還能控制以前……」他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道，紅色的眸凝視著貴族青年。

沒察覺到大妖的心思，源博雅驅動著自己的身體，尋找空隙攻擊對方。

他不明白，為什麼大天狗可以那麼輕易的就放棄他。

那天在門外，他清楚聽見了對方說的話。

他還以為，大天狗也抱著和他同樣的情感。

然而眼前的事實卻證明了，對方根本就不在乎。

什麼大義，根本全是狗屁，他才不認識這樣的大天狗。

誅邪箭再度劃傷大天狗，他身上的傷痕不少，反觀博雅，除了躲避時造成的擦傷以外，其他部分都還好好的。
像是刻意般，大天狗扇出的風襲總是能讓博雅剛好避開，就算使出羽刃暴風，也總是挑選青年射出箭矢的時機，讓其互相抵銷。

博雅並未發覺到這點，強烈的背叛感和憤怒讓他無法思考多餘的事情，現在的他正在履行自己的承諾──殺了大天狗。

瘋狂的聲音幾乎震破耳膜，越來越立體的咆哮像蟲子一樣在大天狗腦袋裡鑽動，幾乎要奪去他的心智。被汗水模糊掉的視線看不清，大天狗只能憑著本能判斷殺氣從何而來，努力將那鮮紅的身影烙在眼底。

靈力用罄，源博雅化出最後一道箭矢，瞄準了大妖。

如果這擊沒有成功殺死對方的話，那麼就再也沒有反轉的餘地了。
源博雅暗忖，拉緊了弦。

破魔矢射出的那一瞬間，風沙突然停了下來，完美的暴露出大天狗的所在位置。

看著蘊含強烈靈力的紅色箭矢朝自己射來，大天狗意外地感到平靜。

箭尖戳進了胸口，硃砂擴散在早已墮落的大妖體內，隨著血液流向四肢百骸。

像被折翼的鳥一般，黑色的身影從空中墜落，摔在草地上。

源博雅抓準時機衝上前，一把按住掙扎起身的大天狗，同時拔出隨身攜帶的短刀。
鋒利的刀尖抵在大妖頸上，只要用力一劃，便能如他所願，殺掉對方。

然而源博雅遲遲未動手。

「……大天狗。」他低聲喊道，大天狗睜開眼睛，血色的眸映著對方的身影。

「你真的一點，都不曾想過與我一起守護這個世界嗎？」

「……」

對大天狗來說，瀕死的劇痛讓他看不清眼前人類的面容，他只能不斷眨著眼，用尚未被黑暗吞噬的理智去思考。

去刻劃博雅的臉龐。

得不到大妖的回應，源博雅輕輕笑了起來，加重手上的力道。

大天狗閉上了眼睛，感受著刀刃切開自己的喉嚨。

……吾……想與你構築這個美好的世界。
沒有其他人，沒有紛爭，如你所願的、那個悠閒美好的世界。

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喉間發出，破碎的不成句子，源博雅只當作這是大天狗最後的掙扎，並未多加理會。

眼淚從那血色眸裡溢出，滑過臉龐。

大天狗的呼吸漸弱，被箭矢貫穿的胸膛不再起伏，一如逝去的風。

「……結束了。」源博雅輕聲說道，眼淚落在大妖那俊美的面容上。

─

當源博雅趕上晴明等人的腳步時，他只來的及看見那不斷吐著蛇信、傳聞裡的災禍。

「……八岐大蛇……」他不可置信地道，而晴明似乎是注意到他來了，臉上盡是複雜的神色。

「這就是黑晴明的目的嗎……」

「看來是這樣沒錯。」

召喚出雷龍，白藏主也跟著現出真身，雖然靈力所剩無幾，但博雅還是試圖召喚黑豹。

「你剛跟大天狗打完，還是別輕舉妄動。」安倍晴明阻止了青年的行動，藍色的眸緊盯八岐。

望著晴明的藍色眼睛，源博雅突然想起大天狗那雙足以媲美晴朗天空的眸子。

「……晴明，你不覺得八岐大蛇看起來有些奇怪嗎？」一直站在最後方的神樂突然開口。

「嗯？」

安倍晴明瞇起眼睛，確實，若這八岐大蛇甫剛甦醒的話，身上不可能有這麼多傷痕，也不會是一副經歷過戰鬥的模樣。

「……在我們之前，有誰先跟他對戰過了嗎？」晴明低語。

「又見面了啊。」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，不只是晴明，就連神樂也繃緊神經，瞪著不知何時出現的黑晴明。

「三番兩次地打斷我的計畫，你們這群人還真是讓人厭惡。」黑晴明游刃有餘地道，站在八岐前方。

「……你的目標就是復活八岐大蛇嗎，黑晴明。」

「呵呵……你說呢。」黑晴明笑的猖狂，邪媚的眼看向陰陽師，「你就是我啊，安倍晴明，我所想的與你所想的，難道會有不一樣嗎？」

「別開玩笑了，晴明才不是你這種人！」不等晴明開口，神樂忿忿地道。

「是這樣嗎？」黑晴明似笑非笑，「對了，你們擊敗了大天狗啊？」

「那當然。」博雅向前站了一步，黑豹出現在他腳邊，敵意不斷，「我說過，我會殺了墮化成惡鬼的他。」

「墮化？」黑晴明笑了起來，「看來你們沒有搞清楚事實。」

「什麼？」源博雅愣了愣，「那是什麼意思？」

「大天狗一直都沒有墮落，難道你看不出來嗎？」瞇起眼，黑晴明笑得極為燦爛，「那只大妖的惡鬼化，是八岐大蛇給予他的最後懲罰。」

「……懲……罰？」

「憑他一人也妄想挑戰八岐大蛇，不過是自不量力罷了。」

「你們還真該看看，當他獨自站在大蛇前的身影有多可笑，明明造不成任何傷害，還發下妄語要摧毀大蛇，根本是痴人說夢。」

「八岐的攻擊可是有毒的啊，只要中了那毒，不管是多強大的妖怪都會在一瞬間墮落，被黑暗侵蝕心智，最後成為渴望鮮血的惡鬼。」

「你們沒有聽他解釋嗎？呵呵，以大天狗的個性，估計也不會向你們多說什麼的吧。」

「畢竟，他可是成為了連他自己都厭惡的惡鬼啊。」

黑晴明的話像重捶般敲在博雅心上，交戰時所感受到的不協調感有了完整的理由。

那不是大天狗無法控制力量的關係，而是因為他完全不想傷害自己。

短刀吻上對方頸間時，博雅看見了他臉上一閃而逝的哀傷，他以為是自己看錯而不怎麼在意，事實卻不是這樣。

他從頭到尾都不吭一聲，默默地與他纏鬥，承受他每記來自心裡最真實的殺意。

而他親手扼殺了大妖的生命。

殺死了他不曾說出愛戀的戀人。

低頭看著自己止不住顫抖的掌心，源博雅的腦袋一片混亂，無法思考。

黑晴明說了什麼，晴明說了什麼，誰先攻擊了，誰又猖狂笑著離去，這些，他都無法思考。

就連呼喚他的神樂看起來都那麼陌生，源博雅下意識地向後看去，卻不見那總是能出現在視線裡的大妖。

「────」

「博雅！」眾人的驚呼，是他在失去意識前，最後聽見的聲音。

『博雅……』

而他似乎，也聽見了大天狗那含笑的聲音。

─

源博雅的房間裡，放著珍重的寶盒。

不准任何人碰觸，也不許任何人探討。

寶盒就這麼靜靜放在桌上，像個美麗的裝飾品。

偶爾，他會坐在長廊前，旁邊放著盒子，再替自己斟上兩杯茶，就這麼度過一個夜晚。

偶爾，他會打開寶盒，拾起放在裡面的藍色團扇，像是開玩笑那樣輕輕搧風，卻搧不出記憶裡那強勁的風襲。

偶爾，他會拈起那墨色羽毛，在月光下欣賞著，眼底盡是溫柔的笑意。

偶爾，他會想起以前，想起殺死對方的那晚，然後伏在床上痛哭失聲。

他依舊時不時到黑夜山去，在他們曾交戰的那片草地上奏笛，思念記憶裡的大妖。

無法忍受的思念，幾乎將他淹沒。

「如果那時候我能聽你好好說的話，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呢？」源博雅輕聲說道，背倚著樹墩。

風像是知曉他的心思般吹過，帶起枝葉沙沙作響。

「……失去你的世界，又有何美好可言？」彎起自嘲的笑容，源博雅閉上眼睛，透明的淚珠滑過臉側。

END